婆婆穿着黑衣黑裤，脸色是生人勿的气息，双肘搭在轮椅把手上，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明明是很放松的姿势，然而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的僵硬而漠然。

　　房间里放着一排长桌，大家环坐在长桌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聊着天，每人老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蓬勃朝气，笑容也是明亮美好，唯独婆婆，她的轮椅停在距离众人略远的一个角落里，孤零零的，像一只无人问津的雕塑。

　　看到这个情景，我心里猛然震动，我们一直以为婆婆愿意走出来融入到人群，那她就会敞开心扉去和别人交往，去感受她失去二十多年的人间烟火气儿以及那些旺盛的生命力对生活的热爱，然而我错了，她出来这个活动室应该有一段时间了，然而并没有融入这个集体，她孤僻而冷漠地拒绝着这个世界。

　　这时，距离她最近的一位阿姨朝她身边穿白上衣的阿姨使了个眼角，白衣阿姨就站起了身，向婆婆走过去。

　　“你要不要过来跟我们一起聊聊？瞧你在这坐半天了，我们瞅着也别扭。”我凑近两步，就听那阿姨跟婆婆说。

　　婆婆脸都没转，只斜了斜眼珠子，明显傲慢的神态：“怎么？我不出声也打扰你们了？”

　　十分不善的语气。

　　那阿姨一噎，怒道：“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我好心叫你和我们一起坐坐，你怎么把人往坏处想？心地这么坏，活该坐轮椅！”

　　她这一发作，顿时全场安静下来，婆婆作为这个集体的一只异类，自然是很引人瞩目的，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她身上了。

　　“坐坐干嘛？和你们一起当个长舌妇嚼舌根子吗？”婆婆不甘示弱地回怼，别忘了，婆婆可是吵架的好手，性情也是十分泼辣的，我妈装成她的时候没少表现出毒舌的属性，我妈现在做回了自己才变得温柔。

　　本来是一对一的PK，这下好了，一句长舌妇把所有在场的人全得罪了，我真害怕这帮老阿姨们一气之下冲上去对她进行群殴。

　　于是人群中就响起了一声冷笑：“你们不知道吧？她被小三给关在地下室二十多年，所以腿才会瘸的，这二十多年里小三整容成她的样子睡了她老公，哎哟可传奇了，这可我一个邻居的同学的儿子在他们聚会上亲耳听见的，哦，对了，后来真相揭开后，小三就走了，她老公倒好，去拘留小三没成，结果一怒之下劫持了小三的女儿，后来就进监狱了，现在还在牢里呢。”

　　立即有人附和：“真是心疼她老公娶了她这么一个坏女人，小三肯定善解人意温柔漂亮，不然怎么能糊弄得住他老公二十多年呢？还为了小三去坐牢，啧啧，不知道小三是怎样的好人品。”

　　“就是就是。”

　　……

　　婆婆的脸当场就气绿了，要不是腿脚不方便，我都怀疑她能冲上去打人。

　　再这样发展下去，肯定得引发更大矛盾，正想冲进去帮忙缓一下气氛把婆婆带走，我爸却拉住了我：“先别去，如果有事我们再出头，你现在冲进去她未必领情。”

　　这倒是真的，被我围观到她被别人咒骂，确实不是件好看的事，于是我静观其变，做好了随时冲上去解救婆婆的准备。

　　婆婆即使生气，头脑仍是清晰的：“老公不成器，还有儿子，我儿子身价几十个亿了，你们儿子有吗？再怎么嘲笑我，我还是过得比你们好。”

　　这一反击还是有效的，这些女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无非就是炫老公秀儿女，白牧野的实力绝对是辗压性的。

　　“几十亿有什么用？也要有那个命去花啊。”人群又有人幽幽来了一句。

　　婆婆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她盯着那个女人冷笑说：“即使我活一天也是锦衣玉食，穿几十块地摊货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说完，婆婆不再停留，转动轮椅向外摇去。

　　我和爸爸赶紧闪身到一边去，婆婆出来没看见我们，独自摇着轮椅向家的方向而去。

　　我看着她孤独清瘦的背影，突然心酸，表面上的光鲜有什么用啊，身体和精神已经完全毁了，几十个亿也花不出滋味来。

　　没再回家，我打电话让保姆把瑞儿直接抱下来。

　　待婆婆走远了，我和爸爸才继续往前走，出了这个小区穿过一道马路就是我们住的小区，可刚到大门口就看见婆婆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下车帮她把轮椅折叠了放在后备厢，车子就疾驶离开。

　　我暗暗讶异，这是要去哪儿？

　　不过我约了爸妈吃饭，自然是不能跟着她的。

　　爸爸倒提供了一条非常精确的消息：“你还不知道吧？你婆婆最近经常都去监狱看白震霆。”

　　“有这事？我还真不知道。”难道婆婆因为白震霆那封忏悔信就原谅他了？这得多么伟大的爱情才能办到啊。

　　“还四处找门路想给白震霆减刑呢。”

　　“可以减吗？”如果婆婆真的原谅了公公，而公公又想安生和婆婆过日子的话，能早点出来也好，他呆在里面，白牧野也不安心。

　　“他好好表现遇到机会是可以减的。”我爸问，“你也希望他减吗？别忘记了，他以前是怎么伤害你的？”

　　想起现在自己拥有的幸福，我微微一笑说：“我妈伤害了白牧野的妈妈，于是我替我妈还债，那他爸爸伤害了我，就让他替他爸还债好了，这样互相欠着，大家才能平等的嘛。”

　　倒不是我圣母，主要是我现在拥有的太多了，无论爱，还是金钱，都达到了常人几辈子无法拥有的富有，因为心里有足够的爱，所以对这个世界也就格外宽容了，我现在谁也不恨，恨别人，辛苦了自己，何必呢，如果实在相处不来，大家就保持距离好了。

　　我爸夸了一句，我女儿境界真是高，爸爸表示很欣慰，我佯装客气几句，父女二人对视大笑。

　　保姆抱着瑞儿出来，我就打电话给妈妈，妈妈听说有爸爸陪同不太愿意出来，我就说，你们总不能一辈子不见面吧，躲着能解决问题吗？有我这么一个女儿的存在，你们本来就一辈子切不断关系。

　　她一想也是，才欣然应邀。

　　我知道爸妈没可能，但是这并不代表两个人不能见面，这个坎儿迟早得化解掉的，而我也确实非常贪恋这样的家庭温暖。

　　为了让妈妈开心，让她不必动，在家等着，我和爸爸过去接她，让她也享受一下小公举的待遇，她装模作样的娇羞几句然后就答应了。

　　不知道妈妈是不是故意的，她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距离白牧野送我的那套很近，开车也就十分钟的距离。

　　“我在楼下等你们，你一个人上去吧。”到了妈妈楼下，我爸就把车子停在一旁等。

　　“爸，您还没来过妈妈家吧？一起上去看看呗。”我还是希望他能陪我一起上去的。

　　“不太方便吧？”一听这话就是有戏了。

　　“方便方便，我妈单身，有什么不方便的吧？再说了，我妈把容貌整回来了，你还没见过吧？”我拉着他就往电梯那边拽，他也就顺水推舟跟我来了，你保姆推着瑞儿的小车跟在后面。

　　“你妈那么爱美，房子一定装修得很漂亮吧？”在电梯里，我爸明显有些忐忑，没话找话。

　　我很想问，爸，您老这是在紧张吗？但是为了他的面子我忍了，心里不免觉得好笑，多大年纪的人了，还有小伙子般的青涩，于是我再次确定，我爸当年对我妈绝对是爱情，嗯，我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不是意外，挺好。

　　“您说错了，极简的装修，不奢华，也不大气，就是普普通通的，搞得我还以为她没钱用了呢，她说她喜欢。”

　　当实我第一次进我妈房子时，就觉得好意外，那个房子也就是刷了墙贴了瓷砖，有一些生活设备，跟漂亮完全沾不上边儿，这根本不符合我妈的审美，我真的以为她没钱用了，打算让她去酒店住一段时间，我找人给重新装一下，她死活不愿意，说就喜欢这种返璞归真的生活，我不信，她就给我看她的银行帐户余额，我才相信。

　　我爸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拧了拧眉毛，也不知道在表达怎样的心情。

　　按门铃，响了一声，我妈就冲出来开门了。

　　“妈妈！”

　　我扑到她怀里软软糯糯地唤她，她温柔地拥抱我：“宝贝！”

　　见完礼，她状似随意地问一句：“你怎么一个人上来了，你爸呢？”

　　我坏坏一笑，向她身后一指：“自然也一道上来接您了。”

　　我爸从墙的另一边走出来，脸上挂着笑，朝我妈点点头：“不请自到，你别介意。”

　　我妈的脸色瞬间大变，有些慌张：“那个，你先在外面等等，我收拾一下就来……”说着就打算关门了。

　　我赶紧把门抵住，劝我妈：“爸爸都到门外了，您还不请他进来喝杯茶啊？把他关门外多不好啊。”

　　我心想有我这个女儿在，没必要避嫌吧。

　　大概没爸没料到自己会吃闭门羹，没生气反倒笑了：“这可是你第二次把我关在门外了。”

　　说这话时，我爸盯着我妈的脸打量着，眼中闪过一抹柔色，这样熟悉的妈妈大概又唤起了他年轻时的回忆吧。

　　哟哟哟，还有故事呢，我八卦地问：“第一次是为什么呀？”

　　我妈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小孩子别瞎胡说！”

　　话虽如此说，她脸上适时地飞起一抹红晕。

　　我爸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解释说：“以前吵过一次架，她就把我关门外了，我敲了好久的门才给我开。”

　　“哟喂，你们以前的情趣倒不少啊，您现在成了大富豪，别人请您做客还排不上号呢，没想到又被别人嫌弃了吧？”

　　我呵呵笑打趣我爸，我爸笑回：“可不是嘛，偶尔发生一次，还怪新鲜的。”

　　我妈的脸更红了，瞪我爸：“小孩子胡闹，你怎么也跟着没正经？”

　　我爸摸摸我的脑袋，笑：“女儿的所有要求，我都会满足。”

　　“你就惯着她吧。”我妈没好气地说，然后转身进了屋，连瑞儿都没搭理一下，显然是不好意思了。

　　我妈一走，我爸的笑容就消失了，他四下环视妈妈的房间，然后就站在客厅里，突然就变成了一尊石雕，周身散发出忧伤的气息，浓浓的，令我的情绪都不由感染了。

　　“爸……”我不解地轻唤他一声。

　　我爸回过神来，朝我尴尬一笑：“走神了。”

　　“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我关切地问。

　　那一刹那的爸爸真的让我十分心疼。

　　他摇头，给我一个安慰笑容：“没事，就是想起了一些事。”

　　能让他瞬间失神又忧伤的，一定是跟妈妈的故事了，我很想八卦一下，但不忍他再黯然伤神，于是作罢，岔开了话题。

　　妈妈收拾打扮了大半天才出来，浅驼色的毛衣加一个白色外套，看起来清新自然又格外高贵，总之我妈穿啥都特别美。

　　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出门，直到出门，我妈都没再正眼看我爸，可能是为了避免尴尬，她就一劲儿地跟我说瑞儿：“我怎么感觉瑞儿又瘦了？你倒是上点心啊，可别委屈了他，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来问我，你们年轻人就是粗心大意，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哪里会照顾孩子？”

　　“郭姐可上心呢。”我挎着我妈的胳膊笑回。

　　“太太可能是太久没见小少爷了，昨天才上过称，没瘦，还重了两斤了呢，韩小姐和白先生可尽心尽力了，没让小少爷受半分委屈，太太您就放宽心吧。”郭姐蹲在小车边帮瑞儿擦嘴上的口水，边和气地跟我妈笑着解释。

　　我妈笑：“幸好有您帮衬着，不然他们两个孩子指定得手忙脚乱。”

　　郭姐很大方地回：“太太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郭姐是我爸给的保姆，细心可靠，性情温柔，懂事识大体，不该说的话绝对不会乱说，应付场面也有一套，绝对是个高级保姆，工资从我爸那边领，我也不知道她一个月多少钱，不过从她吃穿用度上来看，报酬绝对不低的。

　　直接去吃午饭，我爸订了一家餐厅，很高档。

　　“随便吃点就行了，不必铺张浪费。”我妈劝说。

　　“今天刚给瑞儿上了户口，喜事，得吃顿好的庆贺一下。”我爸打着瑞儿的幌子请客，我妈自然就闭嘴了。

　　“对啊，妈妈，难得让我爸请一次客呢。”我附和着，我妈以前跟白震霆那会从来也是讲捧排场的人，不知道是她生性如此，还是因为谭倩是这样的人，总归要是搁以前，去这样的餐厅她绝对不会说这种话，当然也有可能是不想花我爸的钱。

　　我妈不吱声了，我趁我妈不注意时悄悄地把这个话跟我爸说了，末了问：“您这么高的身价，我妈还想着给您省钱呢，您什么感觉啊？哈哈。”

　　我爸低声解释：“还真让你说对了，她就是给我省钱，以前和我约会从来都是这么劝我的，那会贾家还没这个身价，她一向很节约，那时我送她礼物都得谎报价格，不然她得唠叨我。”

　　倒让我蒙对了，感慨的同时又无比难受，一个女人真爱一个男人时会想着给他省钱，而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时会想着给她花钱，在我爸妈之间倒是得到了完美的诠释了。

　　可惜了。

　　“哦，对了，忘记和你说了，瑞儿姓韩，清清今天上户口的时候已经报上去了。”我爸明显是在向我妈炫耀，说这话时脸上满是得意。

　　我妈闻言一怔，嘟囔一句：“孩子倒是挺孝顺你。”

　　我爸嘿嘿笑：“可不嘛，你生的好女儿。”

　　我妈的嘴角微微上场一个愉悦的弧度，低头不吱声了。

　　进了包厢坐定，点菜上菜，一家人其乐融融，我爸表现得平和自然，我妈也渐渐收起了局促不安，有说有笑，真是难得的天伦之乐画面。

　　这时，我电话响了，我一看是白牧野打过来的，一定是问我要不要一起吃午饭的事，他经常中午约我一起进餐，于是我接了起来。

　　“喂，美女老婆。”白牧野慵懒温柔的声音传来，“你在哪里呢？要不要出来一起共进午餐啊？”

　　“我和爸妈在一起呢，你现在哪里啊？”

　　“约了爸妈呢，我在市中心，今天过来办点事，正好赶上午饭时间了。”

　　“巧了，我也在市中心呢，不然你过来吧，正好陪爸妈一起吃饭。”

　　“好啊，好久没见二老了。”白牧野爽快地答应，我报了地址，她说十分钟就能到。

　　跟我爸妈说白牧野要过来，两人表示欢迎，尤其是我妈，眼中明显有期待的亮光，她很久没见过白牧野了，应该挺想他的。

　　我爸喝了几口茶，似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半天，他把杯子放下，对妈妈说：“你那个房子太简陋了，回头我找一个名设计师帮你重新设计一下。”

　　妈妈闻言脸色大变，又尴尬又娇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