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叶凰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尽管苏珏喊她叶姐，但她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三十岁左右。

　　细看她五官十分平淡，我甚至记不住她的长相，把她扔进人堆转眼就找不着了似的。

　　然而和苏珏的冷艳高贵不同，她的一言一行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随性。

　　使她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目光，仿佛自带聚光灯。

　　她仿佛知道苏珏会来，早早地在桌案上摆好两杯茶。

　　苏珏低声向不明就里的我解释：“叶姐是位天算。”

　　叶凰摆摆手：“现在可不是。”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

　　叶凰的神情非常平和，丝毫没有愤怒。

　　她似笑非笑：“因为啊，我被一个信任的人背叛了。”

　　不知怎么的。

　　我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背叛你的人一定会有报应的。”

　　叶凰看着我，突然大笑。

　　她说：“不，我希望他过得很好。”

　　这话没法接。

　　憋了半天，我竖起大拇指：“你格局真大。”

　　苏珏把我的事简单地说了说，重点放在我提到的火灾。

　　叶凰果真是见惯大场面。

　　她饶有兴趣地围着我转了一圈：“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画骨师的手艺，果然栩栩如生。”

　　我迫不及待地开口：“那您知道火灾的事吗？”

　　叶凰低头沉思：“我知道的不多。三年前，城西新区发生过一次爆炸，和你描述的情况能对上，之所以查不到，是因为那天出现了第三类力量。”

　　我问：“第三类力量？”

　　苏珏解释：“人类现有科技和已知术法外且未被记载的力量统称为第三类力量。”

　　叶凰颔首：“是，由于没有人员伤亡，官方和联盟不约而同地选择对外隐瞒，秘密地调查。”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没有伤亡，那我算什么？”

　　一旁的苏珏想了想：“会不会因为那场爆炸把你炸得渣都不剩，一点儿痕迹都没了。”

　　叶凰较为含蓄：“有可能，第三类力量往往是超出认知的强大。”

　　我打了个冷战。

　　叶凰曲起手指轻敲桌面：“我只知道这些。”

　　“如果你们还想继续调查，就只有最后一个方法。”

　　“但天命自有安排，因果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她看了一眼苏珏。

　　苏珏神色凝重。

　　8

　　离开叶家后，我问苏珏：“她说的最后一个方法是指什么？”

　　苏珏沉默道：“回到爆炸当天。”

　　我咂舌：“怎么可能？”

　　“原本是不可能，但对于你有可能。”

　　苏珏静立在台阶下：“天算能够推演未来，同样能追溯过去，但是……”

　　她不说，我也能猜到——算命不就是算得越准，反噬越强。

　　苏珏垂着眉眼，长睫下是一片鸦青阴影：“你没必要承担强行推演带来的代价，我会有别的办法。”

　　我安静地听着。

　　一阵静默后，我问她：“既然你明知道这是个烂摊子，为什么还要继续搅进来？”

　　苏珏笑：“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我答应过你吧。”

　　我也笑了：“那试试看，反正我就是一堆骨架子。”

　　什么代价不代价的？

　　恋爱脑无所畏惧。

　　我朝苏珏伸出手，她背后是正午的太阳。

　　很温暖。

　　天算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开了天眼的人。

　　万物发展轨迹在天算眼里无所遁形。

　　所以古时把这类人称作“半仙”。

　　苏珏说，天算最基础的是识面断命。

　　我打算先拿她练练手。

　　但看了半天，只看出一个“美”字。

　　我把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

　　还是没变化。

　　我喃喃道：“好像不行。”

　　苏珏皱起眉：“虽然你没了身体，但神魂还在，不该什么都看不到啊？”

　　过了会儿，她不知想到什么，声音严肃：“走，我们去趟联盟。”

　　在联盟机要室内，我们看到了更多的爆炸信息。

　　三年前，城西新区的一处建筑工地突然发生爆炸，火势极大，但人员疏散后，爆炸突然停止。

　　更离奇的是，不仅工地没有留下任何爆炸痕迹，完好如初，甚至不久后，所有亲身经历过这场爆炸的普通民众都失去了这段记忆。

　　我觉得难以置信：“这？”

　　什么样的能力才能让刚被炸过的工地瞬间恢复如初，才能篡改人类的集体记忆。

　　苏珏沉默不语。

　　她起身将我拉到身后，无声地握住我的手：“叶姐，出来吧。”

　　9

　　叶凰竟然站在角落的阴影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

　　我寒毛直竖，刚刚房间里明明只有我和苏珏。

　　叶凰容貌依旧，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屏障，令人窒息。

　　叶凰看向我和苏珏交握的双手，笑得分外邪肆。

　　她朝我招手：“宝贝，过来。”

　　我的大脑瞬间宕机。

　　我问苏珏：“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是喊你？”

　　叶凰提前布好了法阵，她隐瞒信息的目的就是把我们骗到这里。

　　我被她带走，囚禁在一间别墅里。

　　醒来时，她正煮茶：“来杯茶？你最爱的君山银针。”

　　我按了按太阳穴，大量记忆的回归让我觉得极其疲倦。

　　我唯一关心的只有：“苏珏怎么样了？”

　　叶凰冷笑：“死了。”

　　我笑得比她更冷：“若她已死，我亦不存。”

　　叶凰勃然大怒，精美的青花瓷茶具顷刻间支离破碎。

　　“顾辰，够了！你用这套说辞折磨我千年有余。”

　　我转过头去。

　　叶凰蹲在我身前，语气软化：“别再争执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她幻化成苏珏的模样：“你钟情于她，我可以变成她的样子。”

　　“或是这般？”她又变作一位当红女星。

　　“别再眷恋苏珏了，回到千年前我们相守的日子，好吗？”

　　她眼中满是祈求。

　　我冷冷地看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现在这样，难道不是你一手造成的？”

　　巫祝，上通鬼神，下寄亡魂。

　　通鬼神者为巫，寄亡魂者为祝。

　　我与叶凰，非相术大师。

　　我们源自上古部族。

　　她为大巫，我为祝男。

　　我们是神明的侍从，也是命中注定的伴侣。

　　自我有记忆起，便追随于她身后。

　　我们理所当然地结为连理，共同守护部族。

　　但是苏珏出现了。

　　10

　　苏珏是突然到来的外族女子。生得容貌动人，气质出众，让我第一眼就心生好感。

　　我们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

　　但我决意收留她，那是我首次违背叶凰意愿。

　　苏珏头脑中充满奇思妙想。

　　她懂得如何改良纺织技艺，如何调配药材，如何储存食物避免腐坏。

　　她行事有条不紊、逻辑分明，对族人一视同仁，善意有加。

　　族人的生活大为改善，对她赞不绝口，

　　我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被她牵引。

　　叶凰看出了我的心思，心生怨恨。

　　她用我的名义将苏珏约到祝秀峰山顶。

　　当我赶到时，叶凰已施展法术，将苏珏打下悬崖。

　　从前的我，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叶凰一边。

　　如今却在她震惊的目光中，纵身跃下。

　　寻到苏珏时，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的眼中只有她。

　　她伤痕累累，眼神却依旧明亮：“你来救我了。”

　　我点头：“嗯。”

　　她微笑：“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觉得自己可能爱上她了！

　　自从苏珏获救，叶凰对她的敌意愈发明显。

　　叶凰既恨我的背叛，又渴望我能回心转意。

　　她不断阻挠我与苏珏。

　　反而让我和苏珏的感情升温更快。

　　那夜，她取出一枚精巧的戒指。

　　“我有个秘密，”她轻声道，“我来自未来，这枚戒指就是回去的钥匙。”

　　我挑眉：“哦？”

　　苏珏难以置信：“就这反应？”

　　我轻哼一声：“早就猜到了。”

　　占卜显示她非我族类。

　　我早已察觉她与众不同。

　　独特又迷人。

　　苏珏叹息：“原来如此。”

　　她郑重地将戒指递给我：“钥匙已修复完毕，选择权在你手中。无论去留，我都陪伴左右。”

　　她罕见地流露出柔情，平日冷静如水的面庞泛起红晕。

　　我将她拥入怀中：“你的归途就是我的方向。”

　　我选择随苏珏前往未来。

　　想亲眼见证她口中科技发达的世界。

　　次日清晨，苏珏如约而至。

　　“苏珏！”

　　或许是即将回归，她神采奕奕。

　　我沉声道：“出发吧。”

　　苏珏笑着靠近，为我整理凌乱的发丝。

　　她似有叹息：“真的如此爱我？”

　　“那就帮我个忙，好吗？”

　　我懵懂点头。

　　转瞬间，我周身腾起熊熊烈焰。

　　苏珏的面容在火光中变为叶凰。

　　她笑意盈盈：“乖，宝贝。”

　　火焰无痛无热。

　　却卷走了我关于苏珏的所有记忆。

　　11

　　我再度成为遇见苏珏之前那个眼中只有叶凰的巫祝。

　　苏珏同样忘却了我。

　　当叶凰要处决苏珏时，我本能地阻拦。

　　叶凰神色阴晴不定，终究让步。

　　苏珏被囚禁在幽暗山洞。

　　此后，叶凰形影不离地跟随我左右，每每瞥见她的容颜，我总觉遗忘了什么。

　　直至叶凰与我敲定婚期。

　　她去筹备仪式，我在她的居所发现一卷兽皮卷轴。

　　上面布满晦涩难懂的符号与文字。

　　只记载三件事。

　　长生，不老不死。

　　化形，改变容貌。

　　噬魂，篡改记忆。

　　随着翻阅，兽皮上浮现新的文字，它们仿佛有灵性般涌入我的指尖。

　　我这才想起，我遗忘的是什么。

　　我携带兽皮卷轴去找苏珏。

　　虽然叶凰未取她性命，但在不见天日的山洞中囚禁数月。

　　她瘦得只剩皮包骨。

　　我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轻声唤她名字。

　　她虚弱地睁眼：“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全都想起来了，一直在等你。”

　　我搀扶苏珏离开山洞，直奔她初次降临的地方。

　　苏珏转动戒指，即将开启时空之门时，一双手突然紧紧扣住我的脚踝。

　　是叶凰。

　　她死死盯着我：“你真的要背叛我！”

　　时空之门已然开启，巨大的冲力下，叶凰被迫松手。

　　她跪在地上，露出近乎癫狂的笑容。

　　我隐约感到不安。

　　果然回到现代后，始终感觉有股无形的力量在监视着我和苏珏。

　　我们凭借兽皮卷轴上的“化形”之术，不断改变容貌，才躲过接踵而来的窥探。

　　宛如永无止境的逃亡。

　　我用手指轻轻划过兽皮卷轴上的“长生”二字。

　　是叶凰。

　　她是族中天才，比我更能参透这卷兽皮。

　　她一直活到现在，在等我和苏珏。

　　上千年的布局。

　　我占卜无数次，卦象皆显示十死无生。

　　12

　　苏珏从背后环抱住我。

　　我紧握她的手：“苏珏，相信我吗？”

　　她微笑：“从初见那天起，我就信你。”

　　“好。”

　　十死无生，那便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篡改了苏珏关于我的记忆。

　　动手前，苏珏有所察觉，她下意识地按住我的手，但很快松开。

　　她闭上眼：“如你所愿。”

　　我的泪水滴落在她额头——明明你才是恋爱脑。

　　再度睁眼时，苏珏看我的眼神陌生。

　　在她记忆中，我是萍水相逢的不速之客，向她约定三年后来取那副人工骨骼。

　　离开时。

　　我将魂丝缠绕在苏珏身上。

　　即使只剩一缕魂魄，我也会再寻到她。

　　万里无云。

　　我伫立在建筑工地高楼裸露的天台上，缓声道：“叶凰，还不现身吗？”

　　下一瞬，叶凰与我四目相对。

　　她说：“顾辰，你终于想通了。”

　　我笑：“做梦。”

　　我转身从天台一跃而下。

　　叶凰紧随其后，同样纵身跳下。

　　她拥住我，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你以为我会让你死？”

　　可笑至极。

　　我说：“是我要你死。”

　　“去死吧！”

　　没有力量可以伤害一位大巫，除了祝男。

　　只不过如此，我也活不成。

　　我选择了自爆，巨大的爆炸声和火光吓得周围的人群四处逃散。

　　叶凰眼角嘴角渗出鲜血，

　　但她眼中的慌乱并非为己，而是为我。

　　毕竟她比我多活那么久。

　　我的身躯在她巫力的反噬中化为虚无。

　　但我知道这不会是结局。

　　因为占卜显示，我此生唯一一次转机在三年后。

　　我和叶凰从高楼坠落，爆炸中她却奇迹般地生还。

　　这一幕被不少人目睹。

　　她篡改了在场所有人的记忆。

　　事后，即便有人残存记忆，也只记得自己经历了一场爆炸事故。

　　这事只被官方和联盟记录在案。

　　13

　　三年后，也就是现在。

　　我又被叶凰找到并囚禁了！

　　可我并未察觉什么转机，只觉叶凰更疯狂了。

　　我问：“苏珏在哪？”

　　叶凰打了个响指。

　　一套华美的礼服瞬间出现在我面前。

　　她说：“换上它，立刻就让你见到苏珏。”

　　这套礼服很精致，我大致猜到她的意图。

　　我说：“没必要这么麻烦吧。”

　　叶凰的指尖抚过我的发丝：“听话，你欠我一场婚礼。”

　　我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换上礼服后，我被叶凰带到教堂举行婚礼。

　　在婚礼上，我见到了苏珏。

　　她看向我的眼神，平静如水。

　　我在心底长叹，果然她又不记得我了。

　　我彻底厌倦了叶凰的把戏：“你把苏珏怎样了，你要怎么才肯放过我们？”

　　“亲爱的，专心点。”

　　我下意识地又向苏珏的位置看去，却发现空无一人。

　　她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个位置：“与我无关。”

　　叶凰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顾辰，我早就告诉过你，她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觉得我是坏人，难道苏珏就一定是好人吗？”她诱惑般地靠近，还想继续说下去。

　　但以她为中心的四周突然亮起光柱。

　　无数符箓接连点燃，由近及远，如锁链般将叶凰困在原地。

　　苏珏站在光柱旁，眉目被光照亮。

　　她向我伸出双臂：“顾辰。”

　　不知为何，我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仍在挣扎的叶凰。

　　她痛苦地嘶喊着。

　　像是在对我说什么。

　　叶凰想要篡改苏珏的记忆，却阴差阳错地让她想起了全部的事。

　　苏珏联系了官方和联盟，一致认定叶凰是头等危险分子。

　　这才在婚礼上联合行动，抓住了叶凰。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正如我卦象所说，唯一一次转机在三年后。

　　14

　　叶凰被关进特别监狱，毕竟她在联盟待过不少日子。有人找上苏珏，说叶凰要见我。

　　苏珏问我的想法。

　　我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不见。”

　　有什么好见的？

　　她想说什么，我都知道。

　　苏珏继续回到研究所。

　　我经常会变成骨架，陪在他身边。

　　她似乎也不在意我的外表。

　　叶凰自杀的那天。

　　我正学着苏珏玩数独，刚填几个数字就卡住了。

　　苏珏的手机突然响了，接起电话后，她只“嗯”了一声就挂断。

　　然后说：“叶凰死了。”

　　我握着笔的手微颤，在错误的格子里填了数字。

　　纸上，我又一次把数独弄错了。

　　叶凰的死让我有些唏嘘。

　　我比以往更加黏着苏珏。

　　但苏珏说有事，让我在实验室等她。

　　百无聊赖，我久违地翻开羊皮书。

　　长生、画皮、噬魂……

　　“在看什么？”苏珏恰好进门。

　　我笑：“你不认识吗？”

　　虽然那天叶凰的声音被光柱完全屏蔽。

　　但我读懂了她的唇语。

　　她说：“不要相信苏珏，羊皮书是她的东西。”

　　苏珏低着头：“你都知道了。”

　　苏珏不知从哪得到了羊皮书。

　　但对书中古语，她只能看懂噬魂，于是她想尽办法来到我和叶凰的时代。

　　原本我喜欢的是叶凰。

　　是苏珏篡改了我的记忆。让我慢慢爱上了她。

　　叶凰偏激。

　　受刺激后得到羊皮书，开始变得不择手段，这正合苏珏心意。

　　不过她低估了上古大巫的能力。

　　即使有我帮她，叶凰仍旧难以对付，我们三个人才会苦苦纠缠这么久。

　　15

　　苏珏神色颓唐：“顾辰，忘掉那些好吗？”

　　我摇摇头。

　　我忘不掉。

　　她深深地叹息：“那只好我来帮你了。”

　　苏珏的掌心冒出蓝光，四周寒气将至。

　　她也想冻结我的记忆。

　　我觉得一切真没意思。

　　没了记忆的我，还是我吗？

　　我撕下一页羊皮书，寒气骤息。

　　苏珏难以置信。

　　我轻笑：“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本就是我的东西。”

　　我自然知道怎么防范。

　　当年我花费毕生心血写成这本羊皮书。

　　但卦象显示我练不成长生，除非等到一个有缘人。

　　“我的有缘人就是你。”

　　我朝她的方向轻轻地握拳：“你从叶凰那看到的东西，还是还给我吧。”

　　噬魂不仅可以篡改记忆，还能读取记忆。

　　刚才苏珏骗了我，叶凰当时还没死。

　　她出门是为了在叶凰死前，读取她的所有记忆。

　　叶凰是天才，是唯一修成长生的人。

　　苏珏想要。

　　我更想要。

　　记忆抽取的过程，会有些痛苦。

　　苏珏美丽的脸庞因为过于用力暴出青筋。

　　我蓦地沉默。三年前我缠绕在苏珏身上的魂丝附在了她实验室的人工骨骼上，醒来时已经忘记了过去。

　　我重新爱上了苏珏。可我第一次爱上她是因为她对我篡改了记忆。我又有些恨她！

　　在这场跨越时空的纠緾中，已经说不清谁是谁的棋子！

　　过了一会儿后，我说：“如果刚才你选择不出门，或许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巫祝之间有天然的规则，我无法在自保的前提下伤害叶凰。

　　如果苏珏不曾对长生动心，不去见叶凰，我的所有布局都会失败，或许我就会做一个寻常人，陪在她身边，一起终老。

　　离开前，苏珏额间渗着密密的冷汗。

　　她用最后的力气，问了一个在我看来有些可笑的问题：“你爱过我吗？”

　　我径直走向门外，没有回头。

　　“爱过，但我更爱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