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玉佛在,娘亲便在。”
我怒而掷杯,杯子碎在地上,碎片划伤了她的玉足。
她惊恐不已,连连后退,躲至陆承曜身侧。
柔弱地呜咽道:“陆郎,我好疼。”
我揪着她的衣领,崩溃地问:“你将它丢在何处!你将它丢在何处!”
陆承曜上前阻拦,我一掌打在他脸上,骂道:“我们尚未和离,你何故带她归来?你何故让她擅动我的物件?你为何如此!”
“你就这般迫不及待想与她亲近?陆承曜,你还有半点羞耻之心吗!”
他粗暴地推开我,压过我的声音,沉声道:“叶清欢,你冷静些。”
然后又轻声说,“别哭了,我陪你寻你的玉佛?”
我的玉佛是苏玉灵今日早起时丢弃的,应该还未被处理掉。
陆承曜骑马带我去城外废弃之地,一路疾驰。
从天黑找到天明,我一无所获。
日出时分,我突觉无比无助。
天际的金光刺痛我的双眼,我咬唇忍泪,拼命压抑着情绪。
废弃之地的老夫妇见我可怜,也来帮我寻找。
终于,在我几近绝望之时,那位老妪唤我:“姑娘,你来看看,可是这个?”
我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昏黑,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地朝那边奔去。
老妪手中拿着一个檀香盒,盒中装着破碎的玉块。
它就是我的玉佛,可它已经碎了。
其实我该欢喜的。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我努力想笑,可嘴角刚动了动,泪水便大颗大颗地落下。
娘亲,你说玉佛在,你便在,对吗?
可是,玉佛碎了,你还会在吗?
你能否永远陪伴着我,不要抛下我一人。
陆承曜走过来,低声道:“莫要伤心,待我寻能工巧匠修复它。”
我推开他,摇头道无事,不必了。
片刻后,陆承曜的语气骤然转冷。
他目光如刀,咬牙道:“叶清欢,每次你与我说无事的时候,我真恨不得......”
“你就不能依靠我一次吗?”
我默然注视着他。
陆承曜的随从突然跑来禀报,是苏玉灵派人来寻。
8.
他犹豫须臾,终是接了苏玉灵过来。
苏玉灵啜泣道:“承曜,我本欲寻你们,向清欢姐赔不是。”
“不料迷失方向,有个男子尾随,我心生惶恐......”
陆承曜再顾不得我,抬脚便走。
恰巧,府医遣人送来口信。
今日是我要落胎的日子。
在苏玉灵生辰这天,我失去了娘亲,和未曾谋面的骨肉。
很快,汤药开始发挥作用。
我沉浸往事,恍如梦中。
那年及笄,我考入京城最好的书院。
与苏灵玉、陆公子,还有我心悦之人,同窗共读。
自此,我的噩运开始了。
苏玉灵对我的欺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带着婢女,将嚼过的酸梅粘在我的发髻上,将脏污的帕子塞进我的书箱里。
她们会在我路过时,伸脚将我绊倒。
也会在我如厕时,将污水泼在我头上。
我也曾反抗,夫子们也都知晓,可是他们置若罔闻。
后来,我月事来潮腹痛难忍,刚寻出止痛丸欲服,就被苏玉灵夺去。
她笑吟吟地,要我屈膝乞怜。
我咬牙忍着,可腹痛如刀绞,一波接一波。
我真怕自己难以坚持,会向苏玉灵低头。
周围的同窗都在下注,赌我能忍几刻。
我看着案上那一张张银票,不由得泪如雨下。
突然有人倚在我的案边,用身影遮住我。
他拾起那些银票数了数,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还行,不少,就当是你们孝敬爷爷的。”
看着他将银票揣进怀里,那些人噤若寒蝉。
他冲苏玉灵招手,笑容中带着寒意。
“药,给我。”
“这小丫头我罩了。”
“从今往后,她归我管,谁动她,我收拾谁。”
“诸位,可听明白了?”
他是陆承曜的兄长,平日里游手好闲。
原本,我甚是厌恶他。
可今日,他竟帮了我一把。
我猜,大抵是因为,他与人厮打满身伤痕。
家中长辈不问缘由,只会责骂惩治。
唯有我娘偷偷记挂,为他的伤口敷上药膏。
他似是在报恩。
从那日起,我这小丫头,也有了自己的护卫。
......
9.
从昏睡中醒来时,林姐守在床前。
她泪流不止,我问她,为何哭泣?
她说我说了许久的梦话。
她问我:“你心悦的那个少年郎,他去哪里了?”
我看着对面高高的楼阁,闭上了眼睛。
轻声呢喃:“他啊......”
“他随风而去了。”
我关了宅门,避世半月有余。
听林姐说,陆承曜寻我寻得心急如焚。
我出府的第一件事,便是携和离书去见他。
陆承曜沉默片刻,冷冷地笑了。
他草草看了两眼休书就丢到案几上,目光落在我的腹部,慢吞吞地说:“和离前,我们可还有别的事情未曾谈及?”
我坦然一笑,回答他:“从前有,如今,已然无了。”
“骨肉我已落了,你可放心,无后顾之忧。”
陆承曜双目圆睁,愣了两息。
他低着头,突然笑了。
“叶清欢,你避开我半月,就是去做这等事?”
“我怕你难过,四处寻访修复玉器的匠人,你就是这般待我的?”
他伸手将我拽倒在榻上,将我压在身下,凶狠地问:“你为何如此对我?”
“你怎敢!你怎舍得!”
大抵是从前,我太过温顺了。
所有人都以为,我对陆承曜情深似海,包括他自己。
我望着他的面容,指尖轻触他的眉目。
平静地说道:“陆承曜,我心中所爱,从来不是你。”
“你发怒的模样,当真难看。”
“你与他愈发不像了。”
寻替身这等事,起初,确实给我些许慰藉。
只是时日久了,便会发现,他笑不是他,不笑也不是他。
连他的拥抱,都不及那人温暖。
我厌倦了。
陆承曜知晓,我说的是谁。
他的泪突然落下,砸在我的面颊上。
真是活得久了,什么稀奇事儿都能见着。
那高高在上的陆承曜,连苏玉灵离去那日,他都未曾落泪。
今日,竟为我哭了。
真是好生有趣,好生恶心。
我厌恶地擦去脸上的水渍,对他说:“不必觉得委屈。”
“我们这段姻缘,本就是一场交易,不是么?”
“你拿我当气人的工具,我拿你当替身消遣。”
“我们两不相欠......”
我话未说完,陆承曜便出言打断。
他眼圈泛红,那一瞬的神态,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幼犬。
他说:“叶清欢,你无颜与我言两不相欠。”
10.
“你可知晓,我赠玉佩予苏玉灵时,心中丝毫不曾欢喜。”
“我苦苦思索,欲如从前般待她,却满脑子皆是你的身影。”
“你消失不见,我心慌意乱,夜半惊醒。”
“叶清欢,你令我倾心于你,却又言及两不相欠?岂有此理!”
他言罢,伸手掐住我的脸颊,如同猛虎下山,咬牙威胁道:“想让我休了你?痴人说梦。”
一直躲在内室偷听的苏玉灵推门而出,神色恍惚,狼狈地立于堂中。
她哽咽着,小声问道:“陆郎,你方才所言何意?”
陆承曜欲起身之际,我伸手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扯近。
眼角瞥见苏玉灵攥紧拳头,我不禁笑了。
我问陆承曜:“昔日书院求学之时,尽管我等不在同一学堂,但你当知晓苏玉灵是如何欺辱于我吧?”
“你尽可试着求我不予和离,但第一条,我要你将还债予她的银两尽数取回。”
“此刻,便令她离开此处。”
苏玉灵慌了神,边哭边道:“承曜,谁人不曾有年少无知之时,不是么?况且你也知晓,我不过是与清欢姐戏耍罢了。”
“若她心生怨恨,我向她赔罪,可好?”
她说着便双膝跪地,泣不成声:“清欢姐,我如今只剩下承曜了啊,求你莫要夺走他,好么?”
“承曜,那些讨债之人有多凶恶,你是见过的,若你当真抛弃我,若你要回那些银两,我恐怕难逃魔爪......”
陆承曜眉头紧蹙,他凝视着我的双眼,犹豫良久,终是说了一句:“对不住。”
他总是如此,口中言说爱我,做出选择时,却始终向着苏玉灵。
虚伪至极。
我冷笑一声,抬手掌掴其面。
骂道:“方才装什么狗屁痴情?”
“你无需道歉,本就是我逗你玩耍罢了。”
“陆承曜,你爱慕何人,与我何干?”
陆承曜的眼神闪过一丝痛楚,随即渐渐变冷,推开了我。
他走近苏玉灵,缓缓将她揽入怀中,低语安抚:“无需惊慌,都是我的过错,怪我胡言乱语。”
“我不会抛弃任何人,更不会抛弃你,我保证。”
苏玉灵连连捶打他胸膛,哭得委屈,却紧紧抱住他的脖颈,不敢松手。
瞧她惊恐的模样,我心中甚是畅快。
我与陆承曜和离那日,苏玉灵亦随行。
11.
她死死攀附陆承曜臂膀,生怕我对陆承曜施展什么手段,便将人勾走了。
和离书拿到手时,她长舒一口气。
趁着陆承曜去备轿,又来寻衅滋事。
“趁我二人闹矛盾,你在陆家盘桓三载,就当是我恩赐。”
“叶清欢,你须记住,你永远是贱民所生的贱种。”
“往后,当心着些,待我置你于死地。”
我伸手扯住她的发髻,她疼得大叫。
我凑近她耳畔,笑眯眯地低语道:“苏玉灵,我手中,有你血染双手的铁证。”
她身体僵直,面如土色,惊惶失措。
我满意地看着她,继续道:“不过你莫要担心,我并非如你这般狠毒。”
“我不要你死,我只要你,生不如死。”
我和离后,陆承曜背信弃义之名彻底坐实了。
他并不在意。
他是朝廷重臣,又是皇帝宠信的红人,这等丑闻对他而言,实在无伤大雅。
世人多有宽恕之心。
他开始带着苏玉灵出入各种公开场合,为她洗刷罪名。
陆承曜有权有势,这点小事,很快就办妥了。
今晚是老大人的寿辰,我不得不来。
方至厅堂,就见苏玉灵挽着陆承曜与我打招呼。
“清欢姐,许久不见。”
“听闻你近来在为一个不入流的商号做事?是否遇到了困难,怎地身份降低了这许多?”
在陆承曜面前,苏玉灵总是装作温婉贤淑。
她也已经忘了,我曾言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抵,她见这么久无事,以为我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林姐不悦道:“苏小姐,不明就里莫要妄言。”
“小本经营不等于身份低贱,东家可是朝廷重臣,你这般言语是想要得罪我们东家。”
苏玉灵神色微变,又笑了。
她依偎着陆承曜,娇声道:“得罪人也无妨啊,反正我有我夫君呢。”
“我等从前就是如此,我惹祸,他替我担着,只要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我懒得理会她,递上贺礼,签了名,准备离开。
苏玉灵突然唤住我,从荷包里掏出一张请帖。
“清欢姐,险些忘了告诉你,下月初八我与承曜完婚,望你能来。”
陆承曜面色一沉,轻轻瞥她一眼。
12.
谁料我驻足不前,望着那张粉红请柬,笑意盈盈地收下。
我与苏玉灵寒暄片刻。
“你们倒是藏得好,连我都未曾听闻。”
“不似我当年,你家夫君非要大张旗鼓,鸣锣开道,恨不得让满城百姓皆知我等成婚。”
“表面风光,实则令人生厌。”
见苏玉灵神色有异,我转身离去,将请柬丢入垃圾箱。
陆承曜,苏玉灵。
我祝你二人婚礼难忘。
听闻苏玉灵因婚事与陆承曜争执良久,终将秘密婚礼改为公开仪式。
她当真愚蠢。
一场沽名钓誉的婚礼,有何好处?
陆承曜本欲保护于她,可惜她不明此理。
我数着日子,只待他们大婚之日。
我要他们公然立于众人面前,以夫妻之名,共生共死,同沉沦。
一次同窗聚会后,我收到一封匿名密信。
不知是哪位故人,他道出真相:“陆承昱并非自尽身亡。”
“实在抱歉,从前不敢言明,恐遭那人毒手。”
陆承昱啊......
许久未闻人提起他的名字了。
那夜,我反复研读那封密信,终知他从楼顶坠落那日,我欲向他表白那日,他究竟为何而亡。
原来,皆因我啊。
陆承曜与苏玉灵结亲之日,我守在喜堂外,欲一睹他们欢颜。
苏玉灵身着红袍,从铺满红绸的花道上款款而来。
陆承曜在堂前等候,温柔备至。
堪称: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们在大家见证下,互诉衷肠,立誓永远忠于彼此,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骚动,就在此刻开始。
私下突然有人议论。
说的是当初在学堂的楼顶,看到过两个身影。
一个身影有着苏玉灵青涩面容,而另一个则是位与陆承曜极为相似的少年。
那日飘着雪,苏玉灵立于楼顶摇摇欲坠。
她哭喊着问那少年:“难道你宁可看我赴死,也不愿与我在一起?”
少年不耐烦道:“要我说几遍,我心有所属,你是聋了不成?”
苏玉灵不信,继续纠缠:“你心悦何人,是谁!学堂里谁比我更貌美!”
“难道......是叶清欢那个乡野村姑?”
13.
“她有何德何能?我倾心于你两载,我爱你甚至愿为你去死!她岂敢如此?”
大抵是听不得心上人被辱,少年冷笑道:
“苏玉灵,你是何等货色我心知肚明。”
“你那点伎俩,骗骗陆承曜便罢了,在我面前,你当真不够格。”
“我只说一句,将叶清欢的画像交出,你若再对她无礼,我取你性命你信也不信?”
苏玉灵瞪目半晌,不发一言。
良久,她忽而笑着跃下楼顶,耸肩道:“你真是不识货,当真,你可知有多少人倾慕于我?”
“你不过是陆家最不受宠的一个,你在我面前逞什么威风,我给你这般好脸色你却不知珍惜。”
“想要叶清欢的春宫图是吧?好啊,你自己来取啊。”
“你若取不到,莫怪我将它传遍京城,让满城男子看看,那个村姑是个什么货色。”
她从袖中掏出一幅画轴,高高举起。
在少年冲向她的瞬间,突然蹲下。
那日,楼顶甚是湿滑,风亦甚大。
有个少年坠楼而下,再未能起身。
我依然记得,那日天色昏暗,他揉着我的发,要我放学后与他同归。
我抚着书囊里那封写好的情书,红着脸点头。
后来,他出去便再未归来。
那封情书,至今珍藏于我的书囊中。
婚礼上,有人叫停了仪式,拿着一纸文书给陆承曜看。
苏玉灵面色大变,抓着陆承曜的衣领,失声痛哭:“莫要看那等谣言,承曜,那皆是虚妄之言。”
“我非有意,他摔死与我无关啊。”
“我怎知楼顶如此湿滑,我怎料他如此无用,连站都站不稳!”
陆承曜怒不可遏,将她一把推开,她的金钗掉落,青丝散乱,面上的妆容花作一团。
众人蜂拥而上,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场她期待已久的盛大婚礼,变成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真是狼狈不堪,令我畅快至极。
苏玉灵,我说要你生不如死,并非戏言。
这场风波掀起轩然大波,坊间开始有人不断跳出,列举苏玉灵自幼至今所作恶事。
真真假假。
百姓开始议论门第、家世、成长环境对孩子性情的影响。
有人说,世上有一类孩子,天生便是恶种。
我深以为然。
14.
苏玉灵行径败露,引得朝野震怒。那日她被押解入狱,面容憔悴,形容枯槁,蜷缩着身子躲避众人目光。
在无数指指点点中,她终于崩溃大哭,嚎啕道:“莫要看我,莫要议论我!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诸位饶我一命吧......”
她终尝到了恐惧滋味。
大理寺判她入狱多年。
传闻有位遭她欺辱之人,如今与她同处一狱。
我想,那人定会好生“照料”于她。
陆承曜亦受牵连,被朝廷革职查办,遭陆家除名。
他这些年在朝中说一不二,树敌甚多,立时便有人反扑上来咬他。
先是查出他贪墨钱粮,掏空他的家产。
又寻些人跟随于他,三日两头寻衅滋事。
有人传言他在京郊遭一伙山匪抢劫,他抗争时被捅伤,生死未卜。
还有桩可笑之事。
从前不闻不问陆承昱,连他身故都漠然视之的父母。
突然出面哭诉,说陆承昱是个多么孝顺的孩子,虽性子倔强,却品行端正。
他们眼中的泪水似是真诚。
可他们连陆承昱心仪何种花卉都不知晓。
他们在他坟前摆满了菊花,我跑了数趟,才将其清理干净。
陆承昱最厌菊花,他挑剔得很,总说菊花臭不可闻。
我为他打扫小院,靠在他墓碑旁陪他晒太阳。
好想与他絮絮私语。
诉说些什么呢?
容我思忖片刻。
就说说,你还未曾听过的,我心悦于你这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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